长夜昼行
1.
又是一年九月。
G城显然没有意识盛夏该过去了，烈日仍旧高照，不过是上暑期班的小孩丢了帆布单肩包，再背上半人重的双肩包回到学校。太阳晒着书包发烫，颜色都要融化了滴落在地，化开一片斑斓。有人用校服做抹布，皱巴巴的衣袖上干了一圈浅白的汗渍。他走向小卖部那个只开了一条小缝的窗口。
"拿两瓶橘子味佳得乐！"
"哎，就来！"
那人原本是斜在空调风口下，听到声音便匆匆站起跑向冰柜。"刷卡还是扫码？"
收款播报是电子女音，饮料开盖是"噗咻"声。操场上零散的人扯着嗓子指挥足球的滚向。他将拉开的窗口重新关上，于是一切都被隔离在外，只剩下试卷的边角被空调风吹着簌簌响动。
周翔把那张卷子整整齐齐叠回文件袋，拉上书包拉链。他看了眼表，四点三十。还有两个小时，他就该坐在教室里，听教务主任在广播里讲没用的废话。再过两个半小时，他就该站在教室的讲台上，指挥一众小组长课代表收作业，这是件麻烦事，因为肯定很多人写不完作业，你借一张我借一沓，收作业这件事就被硬生生拖到不知何时。
他在这里坐了一天，没什么生意，只有校队要走几瓶饮料，来得早的同学买些零食。也不奇怪，这毕竟还没开学，哪怕是高三也在单休。小卖部老板来交接班，她从后门，连接校外的铁门，直走进来。周翔能看到她的电瓶车停在外边，宝红色的，中老年女性普遍喜欢的颜色。
她抓起挂在墙壁上的袖套，直接套在防晒衣外边，想了想又干脆把整个袖子提溜上去，面料便层层叠叠搭在胳膊上。她关上门，同周翔打招呼。
"小周，又来帮蔡威忙啊，"
"陈姨好，阿威今天家里有点事，我来替他一天。"
两人闲聊几句，陈姨便催促着周翔回去收拾，絮絮叨叨说了不少，说他成绩好，以后绝对是名校的料，不能把时间浪费在帮小卖部看店上。
我倒还想看小卖部赚钱。周翔心想，边同陈姨道别，走回宿舍。
校道上陆续开始有人，行李箱在石砖上咕噜咕噜碾过。碾碎了短暂而漫长的暑期时光，高三已经开学一月有余，而高一的因为军训也提前来过学校。大包小包扛在肩上走的便只剩高二的学生。
"程秀！等等我！"
周翔喊住前面的人。
套在校服里的身形明显顿了顿，便停在原地转过头来。周翔书包往肩上一甩，伸手抱过他捆在行李箱上被褥。"太巧了，居然走在路上都能遇见你。"
“班长，好久不见。”李程秀笑了笑，小声道谢。
周翔走得快，李程秀小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后一路进了宿舍。进门有三级小台阶，李程秀提着行李箱，万向轮磕磕绊绊往楼梯上撞。
"程秀，你拿被子，我帮你搬箱子吧。"周翔把行李放在走廊窗台上，意图去接他的行李箱。
李程秀望了眼那十几阶狭窄的楼梯，缓缓摇头，“我自己来。”他的手臂微微发力，能看到掌长肌蛰伏在皮肤下隆起。箱子被抬得比先前要高，一口气稳稳当当地落在了下一个平台。
“诶。”周翔还未反应过来，就见李程秀蹭蹭蹭爬上楼梯。他也不敢耽搁，三步并作两步轻松地跨上台阶，摁住李程秀即将再次抬起的行李箱，商量道：“手明天会很酸，我们一人搬一层吧。”
“……好，谢谢班长。“李程秀迟疑半晌，松了手。
胶质把手尚留握住的余温，周翔个子比李程秀高，抬着箱子不比他费劲。李程秀抱起放在地上的被褥，他骨架小，还瘦，一床被子压下去就看不见人。周翔便走在他前面，生怕有不长眼的男生风风火火跑下楼，撞个两败俱伤。
周翔扛了半层楼就稍微有些喘了，面上也开始发热。他屏住呼吸，一口气抬到三楼才舍得放下。李程秀看上去还是清清爽爽，周翔却感觉头上的汗都要流进眼里。如此两个来回，总算进了宿舍，彼时周翔已经热得不行，后背湿了一片，发茬上全是晶晶亮的汗珠。
吝啬如学校，这个时候显然不可能开了宿舍空调电闸。李程秀推开门，将唯一的小风扇开到最大档。但毕竟快两个月没开，它嗡嗡转动，甚至在摇头落灰。
周翔扇着衣服透气，“天可真热——程秀，真羡慕你，都不怎么出汗。”
李程秀有些羞赧，摇了摇头，“出汗好，有男子气概。我这样的，会被人笑。”
“谁敢笑风纪委员！给他记上一笔。”周翔恐吓似的舞了舞拳头。“你收拾着，我去洗把脸，有什么要帮忙的叫我就成。”
“嗯，我也去拿块抹布。”
“我来就行，你等着吧。”
周翔把湿了水的抹布递给李程秀，又在自己那地儿随便收拾几下，便差不多到点该回班上了。他拉着李程秀，想去食堂随便对付两口。周末一般都没什么菜，食堂大妈支着脑袋在玩手机，见有人来，才搅了搅那锅炖菜，大发慈悲地在碗里抖了几块肉。
李程秀在家吃过了，捧着盒奶在他对面咬吸管。食堂唯一的优点就是重油重盐，周翔用菜汁拌了拌饭，就着那几片肥多瘦少的猪肉，倒也吃的津津有味。
班主任今天来得格外早，两人刚走到楼梯口，听平时吵吵嚷嚷的教室此刻鸦雀无声，便心道大事不妙。还没推门，就见班主任站在某个可怜同学的身边，笑眯眯问他暑假都做什么去了。
于是便想绕到后门偷偷溜进去。奈何班主任眼尖，余光一瞥就将周翔抓了个严实。指了指他，又指了指门口。
李程秀在他身边小声叨了一句，兔子似的跑回座位坐好。
周翔身正不怕影子斜，作业都写完了，有什么可怕的。
“班长，座位可能得重新排一下。”
班主任姓顾，看着年轻，但整起人来手段分毫不差，同学私底下都喊他笑面狐狸，周翔其实也挺怕他的。他那副金丝眼镜就跟侦探戴的一样，反光一闪，心里想着什么就全被套出来了。
“不想换？不想换也行。”比如现在。
顾老师推推眼镜，“也没什么，就是班上有个转学生要来，肯定得有人单桌了，你觉得换谁好？”
“啊。”周翔面露难色，“那……那我单桌吧？”
“不太行。”他摇头，“我想你和新同学坐，带带他。”
“我知道了，我去问问别人。不然一会投个票……问问大家的意见？”周翔试探道。
问题解决，班主任接了个电话便匆忙走了。李程秀座位在他前面，刚才不过短短两分钟，周翔有意无意都见他往外张望了好多次。他溜回教室，李程秀的同桌还没到，周翔便索性坐在他身旁。“没什么事，就是要来新同学。老师说换个座位。”
李程秀没吱声。
“你也不想换吗？”
“我、我都可以。”他捏了捏笔杆。“转学生，怎么样的人啊。”
“不知道。”周翔环顾四周，见没人注意他俩，才伏在李程秀耳边小声道：“我小声点，老师让我先别说的，我就告诉你了。只知道是个男生，好像是外省过来的。”
李程秀郑重其事点点头。”我不说。“
纵使这般，但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。有人刚从办公室出来，便在班上大声嚷嚷：“我们班好像有新同学！”
他上气不接下气，一句话还要分好几次说完。“刚我去找试卷，就看到班主任那块儿站着个男的！顾老师好像在和他交代什么！”
“怎么确定是同学呢，说不定是新老师。”
“不是！他穿着校服！年龄看上去和我们差不多。一会儿就上课了，待会看看就知道了！”
他姿势夸张，垫着脚尖去比划那个可观的身高。周围围了圈八卦的人，撑着座椅推推搡搡，谁都想一听究竟。
李程秀转过头，“现在大家都知道了。”
周翔扶额，“我还以为这会是个惊天大惊喜呢。”
